在壤塘,才明白秋天原来是喧阗的。

松涛阵阵,经幡猎猎,溪水潺潺。雁阵呼啦啦向南飞去,在斜阳和云朵间啾啾长鸣。雪域高原清冽的泉水,从山涧喷薄而出,击打着寂寞的石窟,像九曲柔肠,如隐秘心事。成群结队的牦牛悠闲地漫步,在低伏的草窠里寻觅嫩叶。星星点点的马队纵横驰骋,追寻着牧人的哨音。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墨吉俯身在工作台上,握着刻刀,聚气凝神,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双手灵活地飞舞,每一刀下去,石头的碎屑便从他的手中飞溅。一块坚硬如铁的顽石,在他的刻刀之下,转瞬之间便拥有了灵魂——结跏趺坐的壤巴拉法相庄严,拈花微笑,袈裟斜披在他的肩头,蝉翼一般轻薄,衣服的皱褶清晰可见。

墨吉身后的木架上,摆满了他的作品,大大小小石头上刻满的六字真言,是他深情的礼敬、满满的虔诚。

不远处,是香雾缭绕的棒托寺。远处,壤巴拉山像一尊神佛巍峨耸立,传说公元前四世纪印度的一位圣人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修行成佛,坐化为山。五彩缤纷的风马旗猎猎飘扬,潺潺的溪水奔涌不息,古老的梵音如泉水般流淌,动人心魄,响彻云霄,这是来自古老民族灵魂深处的歌唱。

“叮叮当当”的声音,叫醒了墨吉的耳朵,也叫醒了很多很多个“墨吉们”的心。墨吉一家是壤塘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家里有年老的双亲,还有未及成年的三个孩子。家庭负担重,加上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除了起早贪黑在贫瘠的地里种点青稞,墨吉一家人的生活就这么简单。很多很多年里,“穷得叮当响”,是他所知道的世界的全部含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他在传习所里免费学到了雕刻石刻作品的手艺,靠着这种“叮叮当当”石刻技艺走进小康生活。

2016年,墨吉与附近村里的一些贫困户伙伴一道,走进了石刻传习所,从选石、勾画、雕刻、上色等工序学起。过够了贫穷日子的墨吉很珍惜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很快就熟悉了石刻作品的制作工艺,从学员变成了正式员工。这些石刻,小的能卖几十元,大的能卖上千元,有的甚至可以卖到数万元。每次看到自己的作品换回了实实在在的粮食、五花八门的生活用品,墨吉的脸上笑开了花。像墨吉这样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在壤塘还有很多,他们正与墨吉一道,通过一门扎实的手艺改变自身的命运,让一家老小走上小康之路。

石刻,其实是祖先留给壤塘的福泽。

明末清初,仁青达尔基精心挑选了六十多名经验丰富的石匠弟子,牵了二十多头牦牛,驮着酥油、人参果和银圆,翻过六十六座大山,渡过六十六条河流才到达了康区文明古城——德格印经院,迎请朱砂版的藏文大藏经《甘珠尔》,此后又翻山越岭、千辛万苦抵达茸木达,从而开始了规模宏大的雕刻工程。当时的壤塘以茸木达则茸百户为中心,来自四川甘孜和青海果洛的信众和弟子纷至沓来,他们有的挖掘石片、有的搬运石板、有的捐铁捐刻刀。历时九年,终于将三万多页的《甘珠尔》一字不漏地雕刻在五十多万块大小不一的石片上。

藏民族用自己的虔诚和笃定,雕刻了世界最完整的石刻大藏经,又将这些大藏经完整地保存在古老的棒托寺。

棒托寺,就像是一面历史的镜子,映照着古远的过去、丰富的今天、神秘的未来。它经历千秋风雨,之所以屹立到今天,是因为它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历史重负、未来期盼,凝固了过去时代的人们对精神家园的殷殷眷恋。

然而,仅仅有祖先的福泽是不够的,精准扶贫、精准脱贫的治贫方式,将祖先的传承变成了今天的财富。而今,棒托寺内,卷秩浩**的大藏经石刻被分类码叠,俨然是一堵气势磅礴、高耸入云的石经高墙;传习所里,聚精会神的传承者屏气凝神,努力将祖先的文化遗产的星星之火传给后世,让壤塘的文化密码为世界所洞悉。

“突突突,突突突”……远方的河谷中传来微耕机的声音,那是村民在蔬菜基地里耕地,成熟的青稞翻落在黑褐色的土地上,散发着新鲜的草木和泥土的香气。“突突突”的发动机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雕刻声,构成了壤塘晚秋的奏鸣曲。“我喜欢微耕机‘突突突’的声音,也喜欢‘叮叮当当’的声音,感觉前方有数不清的牦牛和骏马在奔跑,有数不清的幸福日子在前面等待着我。”墨吉遥望着远方,开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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