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望不断海角

天涯与海角的距离,隔着一个中原,隔着蔚蓝色的海洋,隔着一个无垠的时空,隔着无始无终的思念。

张袂成帷的天涯,精彩得每时每刻都有着喧哗的丝竹,披红挂绿的笑语,一笔一笔绘就了黄逸梵的幸福。她的幸福像当空的烈日,炙手可热,烫着了手掌取暖了心,那是经历感情寒冬的人怎样都不愿意放弃的。

这头的海角已经冰封了几个世纪,料峭峻寒,冰面下的水还会淌动,也在不断地扑打厚厚的冰层,试图冲破永冻的封锁。水流竭尽全力地挣脱,嘶吼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小兽,它在呐喊,在呻吟,哀怨的呼声转眼被冰冷的风冻凝于冰面。

多么可惜的隔阂,天涯永远听不到海角的叹息,海角也望不穿天涯的距离。

与黄逸梵的婚姻结束后,张廷重经历了悲喜两重天的心情,他从复婚的希望变成前妻去留洋的失望,又从失望跌至她另觅男友的绝望。他知道和黄逸梵复婚的事再无可能,那心也就像霜打后的茄子,一日蔫过一日,到了后来就剩下黑色的没有生机的蒂子。

黄逸梵走后,张廷重因为做了把投机的生意,时运还算不错,总算赚了一点钱,填补了一向抽大烟的亏空。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也居然成为“亲戚间难得的择偶对象”。

本来只是暗地里说说而已,谁都不知道张廷重到底对二婚有着什么打算,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去张罗。但是张廷重却像突然清醒过来,居然对再婚的事情产生空前的兴趣,言语之间无不欣然接受,也走马灯似的接触了不少相亲对象。这样一来二去后,孙宝琦的第七个女儿孙用藩进入了他的视野。

这位后来被张爱玲深恶痛绝的女人,来头着实不小,论家世门第,比起显赫一时的宰府后人遑论不让。

孙宝琦曾历任山东巡抚、北京政府国务总理,一生娶了五个老婆,子女共二十四人。晚年因权势旁落,所以热衷用结亲的方式笼络权贵后裔,希冀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

张廷重之所以能够被挑选为孙府的快婿,一方面是因为他曾在孙用藩的哥哥孙景阳手下做过英语助理,每日的工作就是和英美的银行打交道,后来别人看他身家还不错,就替他留意了孙用藩,牵线做媒玉成婚事。另一方面,张廷重能娶到孙用藩其实也是拣了个便宜,原来孙用藩年轻时曾和远方表亲有过私情,后来私奔不成就一直被软禁于孙府,因为心情苦闷,未出阁的大闺女染上了很严重的阿芙蓉癖(一种抽大烟的病)。这样的名声流传在外,大户人家自然不愿意娶她回去,就怕落人笑柄,小门小户点的又供不起她泼天的烟瘾。长久耽搁下来,孙用藩三十六岁仍云英未嫁,本来都打算孤老终身了,意想不到的是,她的姻缘居然与张廷重划出了两道交叉线条。

当小姑张茂渊把张廷重即将再婚的消息告诉给张爱玲时,张爱玲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伏在阳台栏杆上泪流不止。感觉孤苦无依的自己像是站在一个四边没有任何遮拦的阳台上,惶恐且无助,有种大厦将颓的末日感。她甚至恶毒地想把那个叫孙用藩的女人推下阳台,从此一了百了,也算是替黄逸梵报了前夫不够忠贞的罪过。

后母的形象着实不够唯美,张爱玲在热闹的婚礼上看到了陌生的孙用藩。在她眼里,这个女人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可以和母亲黄逸梵相提并论的地方。她嫌孙用藩衣着不够时髦,身上总是裹着一袭暗色的旗袍,腰身倒是细的,这样更显的两个胯骨岩石般的突兀。而且她“头发全往后,梳个低而扁的髻,长方脸,在阳光中异常苍白,长而方的大眼睛”,是个毫无特色的妇人形象,没有一点可取之处,举手投足间藏着隐晦的刻毒。

她还嫌孙用藩过于老练成熟,闹洞房都没有好生闹。“新娘子太老了,而且老气横秋敬糖敬瓜子,一点意思也没有。”

这点又与黄逸梵天壤之别。黄逸梵是外秀内刚的人,与人说话、做事都会未言先羞,低下头,嘴角眼稍常常含羞带怯,默默生情,让人忍不住亲近她,呵护她,怕多呼一口气都能融化了她。

张爱玲把这样的对比时时记在心上,没事都要在心里将黄逸梵的好处过上几遍。黄逸梵那方天地是平和的喜悦,蓝天白云,格外动人的,张廷重这里则是乌烟瘴气。有了在大烟上志同道合的妻子,他的堕落分外显眼,不仅对孙用藩礼敬有加,就连家庭管理大权也全权奉上,一点都没有男主人该有的派头。

孙用藩想着,“婚后还跟前妻娘家做近邻,出出进进不免被评头论足的,有点不成体统”,随即迁入张廷重表兄名下的一栋别墅。这栋别墅位于麦德赫司脱路和麦根路的转角上,与苏州河比肩,大而奢华,装修得富丽堂皇,只是因为地段不好,所以房租不算贵。夫妻两人抽烟时最怕被人叨扰,这下正好能关起门来大过烟瘾。欧洲风格的别墅里充斥着腐烂的鸦片味,是偏安一隅的小朝廷格局。张爱玲不喜欢这里的氛围和味道,她说:“这屋子里的一切有太阳的地方使人昏昏欲睡,没有太阳的地方是青黑色的芯子。”

张爱玲平时都住圣玛利亚女校,周末回家住时,不得不打起精神敷衍继母孙用藩。黄逸梵知道张廷重再婚后就写了信告诫张爱玲,叫她不要拂逆父亲张廷重的意思,要知道察言观色,保护自己。

都说知儿莫若母,黄逸梵太了解女儿张爱玲,同样冷眉细眼的面具下藏着铁骨铮铮的内心,不知道屈就也从不懂得什么叫收敛。这样的性格其实是吃亏的料,很容易让心脏不时冒出的尖刺在刺伤别人的时候扎疼了自己。

黄逸梵叮咛再三,她有一百个不放心,这是她唯一的女儿,纵然远隔千山万水,血液里浓于水的亲情会不时探出头来展现柔情。

张爱玲这时候还是个听话的孩子,为了能使黄逸梵在大洋彼岸安心生活,她不得已收起满心的尖刺,努力和孙用藩搞好关系,只不过两人日常见面都是礼貌地虚应,和该有的亲情毫不搭界。她用来练笔的小文《后母的心》被孙用藩看见后,大获赞赏,张爱玲将后母的为难之处描摹得栩栩如生,字里行间的理解直指孙用藩的灵魂。孙用藩几乎要以为这个沉默寡言、脸色清冷的继女是她在这个世间少有的知己了,为了表示对张爱玲的怜惜,孙用藩把自己穿剩下来的衣服送给她,用高高在上、施舍的语气掩饰心底闪过的心虚。她觉得这样做没有亏待张爱玲,反正穿什么都是穿,何况她孙用藩用过的东西,穿过的衣服怎么会是些坏东西呢。

就这样,张爱玲常年穿着继母孙用藩的旧衣服,其中一件碎牛肉色的薄棉袍带给她的屈辱感最深:“就像是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

在极度的容忍和默默的屈辱中,张爱玲更加沉默了,周末时间也不愿意待在家里,她不是去亲戚家的表姐妹那儿,就是在小姑张茂渊处静坐一日。

在表哥表姐家,她最喜欢做手工和剪纸,在书桌前绘制卡片常常入了神,忘记吃饭,她做得那么认真和精致,其实她原本不擅长这些手工制作的,只不过要寄给远方的黄逸梵,因此下了很大的苦功。她知道母亲黄逸梵凡事力求完美,处处要求白璧无瑕。对待母亲,这时候的张爱玲还是怀着万分虔诚真挚的态度的。

那些时光,悒郁把日子填充成灰褐色,少有的亮点就是和黄逸梵互相通信问候。可是黄逸梵的信也来得断断续续,她忙着和男友维基斯在马来西亚开创新世纪。手里的珠宝卖掉了一箱仍填不满做生意的沟壑,做奢侈品的前期投入实在太大,她渐渐感到吃紧。在经济方面捉襟见肘,不得已时,黄逸梵发挥自身深厚的艺术功力,亲自操刀上阵设计皮具草图,她的设计能力不同凡响,后人从她的图样中能看出闪烁着绝对美感的艺术智慧和灵光,这些独树一帜的皮具样式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也是万分新潮的。

只不过当时的马来西亚身处二战的泥淖里朝不保夕,底层民众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更遑论买这些精美却无用的皮具。而上层贵族虽然追究奢侈,但是黄逸梵自创的品牌默默无闻,在市场上没有品牌基础,所以他们的皮具尽管用料考究,式样也精美,皮具店却门可罗雀,满屋子的商品几乎无人问津。

黄逸梵到这时难免有些心灰意冷,不免产生鸣金收鼓的想法,可是男友维基斯却始终保持做皮具生意的热情,闲暇时也常常向黄逸梵描述心里未来的宏图。他一心要把皮具生意做大做好,黄逸梵爱屋及乌,自然要在生意场上“誓死追随”了。

白日里她陪着维基斯到处寻觅价廉物美的皮具料子,往往为了一块好的蟒蛇皮差点和商贩们磨破了嘴皮子。讨价还价自然不是她的专长,她常常没说两句就败下阵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身旁的男友维基斯,脸上抹上抱歉的笑意,不是娇羞也成了三分涩赧。

黄逸梵不善与人争价,男友维基斯却十分精于此道,作为男人,他挑起皮料来有着和性别不匹配的耐心与认真。他讲价钱时的态度也诚恳中带着点霸道,说话声音温和,让人不能不注意到这个人迷人的个性魅力。

也许黄逸梵会在暮年后的无数个黄昏中,经常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摇椅里,静静回想两人经历的这些事。在她的记忆中,维基斯和商贩还价的模样相当的执着,执着的眼和执着的心,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身前凌乱的蛇皮上,然后又是货物成交时他狂喜的表情。这些全都氤氲在云遮雾缠的记忆深处,昏黄的色调使这样的记忆陈旧发粘,像门上贴着的旧年画历,色彩已经十分模糊,但那也是岁月存在过的泛黄证明。

她的生活从来没有如此欣喜过,就像久旱的枯枝遇到了从天而降的甘霖。起先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这份幸运会意外降临到自己头上,等到了醒悟过来时,那阵及时雨已然云消雨散。只有枝叶上晶莹欲滴的水珠子满地打滚,溅落在地的清凉被很好地贮存于根枝深处,在以后无雨的日子,被不停地拿出来摩挲、品味。

黄逸梵将收集到的蟒蛇皮全部托运回上海,马来西亚的时局比内地还坏,内地纵然战火连绵,但是孤岛上海却成了内地唯一一块算得上是太平的地方。整箱的蛇皮被送到小姑张茂渊的小公寓里,张茂渊打开箱子,看着一块块蛇皮,心里彻底发怵发愁。蟒蛇皮矜贵娇嫩,上海又潮湿多雨,不过几个月功夫,那些蛇皮上竟然长出霉绿斑点,并且这霉斑大有愈演愈烈的势态。

张茂渊愁了许久,最后还是张爱玲提出趁着艳阳高照的晴天,把蛇皮摊在阳台上好好晒晒,驱驱霉气。姑侄在阳台上愉快地劳动,小心翼翼翻动蛇皮,确保每个角落都能接受到阳光的照射。这些蛇皮承载着黄逸梵自食其力的梦想,她又如此郑重其事地将这个任务托付给她们,张爱玲觉得自己有必要助母亲一臂之力,她在所有和黄逸梵有关的事上总是不肯掉以轻心的。

给黄逸梵写信是愉快又痛苦的经历,黄逸梵对张爱玲的要求相当严格,张爱玲写信必须是全英文的,信纸要素洁,不能太过于花里胡哨,纸面也必须整洁不能有墨痕。

张爱玲伏在书桌前吭吭哧哧写着全英文的回信,她希望黄逸梵的来信越长越好,而自己的回信却越来越短,想不出什么话来,写来写去永远是那么两句:“在用心学习……又要放假了……”

她怕黄逸梵挑剔自己的语法,说什么都招来严母式的教育,黄逸梵并不见得真要对她事事苛责。一个女人不管自己的生活如何成功或者失败,一旦生儿育女后,她的第一标签是母亲,然后才是其他。黄逸梵当然爱着唯一的女儿张爱玲,这是母性的本能,不容置喙,只是有些人天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爱,容易把爱演变成恨铁不成钢或者挑三拣四的刻薄模样。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已经超出了儿女承受的范围,让一厢情愿的爱不经意间变成心灰意冷的恨,并且贯彻终生,至死不休。

所以说,有多少爱都败在了长久的分离,心情何时何地都会发生改变。天上的月再皎洁也要周而复始的阴晴圆缺,人间的情,也会在岁月的更替中慢慢改变了最初的容颜。

如果可以,我们一定要抓住眼前的爱人和幸福,它们最经不起时间和空间的淬炼,一不小心,就会化成天空的商参两星,两两相望,永不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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