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掉有名望的异见者要费些心机

当傅应祯、刘台相继跳出来公开挑战国家最高实权人物的权威而被整肃后,张居正气愤之余也在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政治敏感性很高,应该是忽明忽暗、半信半疑间,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号称“布衣狂禅”的何心隐。

何心隐是位有个性的人物,用现在的概念来衡量,何心隐是名副其实的持不同政见者、体制外反对派。他公开蔑视官方意识形态,说,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虚的,假的!

要知道,当权者之所以把儒家学说当成官方意识形态,不是喜欢那几个老头子,而是看中的三纲五常这一套,偏偏何心隐公开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都是假的,这不把意识形态的筋骨给敲断了吗?

何心隐还公开蔑视权贵,不仅自己拒绝考进士、入官场,还不把当权者放在眼里,曾经在家乡组织抗拒县领导乱摊派、增加农民负担的活动,这件事就不是思想问题了,惹了些麻烦,后来也化解了。

更有甚者,何心隐对国家的政治体制也不认同,他认为国家领导人应该由文人选举产生而不是私相授受。

何心隐对官方意识形态最具破坏力、对民众最具煽动性的观点是“育欲”观。他认为,“欲”出于人性本然的要求,应该适当地满足这种要求,他掷地有声地说,官方宣扬“无欲”很虚伪,纯粹是对老百姓进行欺骗。现实是各级领导干部和既得利益集团在物质享受上具有垄断权,又虚伪地引导老百姓要“无欲”,实在太不像话了!他强烈主张“与百姓同欲”,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普通老百姓同样有满足物质享受要求的权利,而不是只有领导干部、既得利益集团才有这个权利。他主张,人要节制自己的人欲,同时要尊重别人发展人欲的自然权利。所以,有人说何心隐的这个观点反映了老百姓保卫自己生活权利的意志,也反映了争取平等的要求,“这种思想,起了鼓动劳动人民为自己利益而进行斗争的巨大作用”。

总之,何心隐不仅公开倡导在当权者看来是异端邪说的主张,还付诸行动,结社、讲学,影响非常广,名气非常大。

以我的看法,何心隐有点儿社会主义思想,还有点儿无政府主义思想,多少还有点儿民主主义思想,反正他反对贫富差距过大、反对大一统的中央集权专制政体、反对控制人的思想言论,要民主(和西方早期的民主思想有相同的地方,比如有限选举权)、要自由、要平等。

在那个时代,何心隐的这些思想、行动很了不得的啊!他不是受“西化”的影响,实际上根本也不知道西方有什么国家、什么情况,就从人的本性出发,发出这样的呼吁!从这个角度看,说平等、自由是普世价值大概也说得过去吧!

说何心隐异端,还有一个因素:虽然他在乡试中高中举人,但是他公开声明放弃这个身份,也拒绝参加会试,拒绝加入官场,就以“布衣”身份到处讲学。

何心隐许多观点和主流意识形态相距甚远甚至对着干,他的行动又与众不同,不仅在当局眼里,就是在长期受到愚民政策愚弄的广大干部群众心目中,何心隐也是个异类,所以他得到“布衣狂禅”的雅号,算得上一位狂放不羁的名流。

那么,反思傅应祯、刘台接连逃出来挑战权威的时候,张居正为什么会想到何心隐呢?

有原因的,而且还不止一个因素。

第一,傅应祯、刘台都是江西吉安人,与何心隐是同乡,张居正怀疑他的两个门生无缘无故接连逃出来攻击自己,背后有何心隐的身影。对此,何心隐自己也说:“本府一傅一刘谏于丙子春,即疑为元(何心隐本名梁汝元——引者)党,而秋即肆毒于元也。”出生于万历年间的明末著名史学家、思想家黄宗羲也说:“江陵当国,御史傅应祯、刘台皆吉安人,江陵因仇吉安人……(对何心隐)不能无心动。”

第二,何心隐虽然自绝于官场,但是并不是不关心政治,实际上他不仅关心政治,还介入政争。史称当年徐阶和严嵩暗斗时,就是何心隐出的主意,找的人选,通过道教的扶乩,以上天的名义告诉嘉靖皇帝,说严嵩是奸臣,此即所谓的何心隐“以术去宰相”的事。既然那时候何心隐就以那样的办法帮助徐阶整垮了严嵩,那么现在会不会又以别的方式搞垮他张居正呢?而傅应祯、刘台两个人,会不会就是何心隐的马前卒呢?

第三,张居正和何心隐曾经有过正面交锋,并且仍在暗中交锋中。前面说过,长期以来,何心隐在国中四处活动,在首都聚会讲学,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而且不少热衷学术、喜欢讲学的中央高级干部跟他还是朋友。在何心隐的朋友中,有一位也是张居正的朋友——湖广人耿定向。这个人也是进士出身,因为和张居正是同乡,关系比较好。要说,耿定向这个人还属于学术上的保守派,他认为何心隐的思想很危险,会给他本人和国家带来灾难,即所谓“自杀并杀天下”。尽管如此,他还是和何心隐结为好朋友。老耿可能是一个仗义疏财、喜欢交朋友的人吧,何心隐在首都期间,经常住在他家里。

有一次,到耿定向家串门的张居正和何心隐见面了。这个时候,还是严嵩当国,张居正还是中层干部,担任着最高学府的副校长——国子监司业。

奇怪的是,张居正和何心隐两个人这次见面很不愉快。

何心隐对张居正很不客气,说你在太学(汉代的最高学府称太学,所以何心隐有此说法),知道太学之道乎?

如果用现在的话说,意思好像是说,你在大学当领导,那你明白该怎样办大学吗?

张居正是城府很深、自视甚高的人,他在何心隐面前摆出当官的架子,显得很威严(也可能正因为如此,何心隐见到他就反感,才那样不客气说话),听了何心隐的话,张居正以极其严厉的光芒紧紧盯住何心隐,即所谓“目摄之”,冷冷地说:“听说你时时想着要飞到天上去?我看,你飞不起来!”

飞到天上?这是怎么回事呢?还真不是张居正捏造的。当时有所谓“飞升事业”一说,就是崇尚仙道法术,相信修炼得道就可以化羽飞天。比如有本书叫《列朝诗集小传》,记载有一个叫朱长春的官员慕好仙道,被罢官后整天沉迷于修真炼形,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得有眉目了,就架叠起数十重的桌子,用梯子爬上去,展开双臂,学鸟飞状,坠地重伤。何心隐虽然未必崇信法术,但是他有狂禅的称号,行为举止异于常人。据专家研究,何心隐思想中,“不排除‘神道设教’的可能”,所以张居正才有何心隐“时时想飞到天上去”这样的说法。

何心隐何其狂妄的一个人,听到张居正这样说,竟然“舍然若丧”!他很是悲壮地对耿定向说:“我看,张居正这个人厉害!他日必当国,当国必杀我!”

正史、野史都是这么记载的。

难道,何心隐第一次见到张居正就预见到了杀机?至少,他感觉到张居正这个人不一般,挺狠,是比较准确的。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何心隐和张居正第一次见面并交锋的13年后,张居正果然已经当国执政,成为国家最高实权人物。

何心隐呢,还是那样狂放不羁,还是那样到处鼓吹他的“异端邪说”,还是那样喜欢对当政者说三道四。张居正则忙于巩固自己的政权,收拾政敌,打压体制内的反对派;忙于他的新政,只争朝夕,推动已经锈迹斑斑的国家机器正常甚至高速运转起来。

但是,张居正并没有忘记“统一思想”的工作,这本身就是张居正施政的一个重要方面。面对传统的是非标准、价值观念、思想规范的全面动摇,“异端”思想突起的局面,张居正深感忧虑和不满。要重回建国初期,实现伟大复兴,就必须采取措施扭转这个局面。于是,万历三年(1575年)五月,张居正以《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及其批示,下令禁止讲学,禁止创办书院。

可以推测的是,张居正发布这个政令前后,对讲学的领袖人物何心隐的动向应该是关注的。张居正得到的报告是,何心隐不仅不收敛,还公然嘲讽张居正“遽然以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何其粗疏于讲学,以隐毒于讲学者”。

不知道是何心隐太狂妄了还是有错觉,反正他不收敛,不屈服,我行我素。

说何心隐狂妄,不难理解;那说有错觉,是怎么回事呢?

我分析,关键还是地方和中央有关部门对禁止讲学、禁止创立书院的政策领会不深、不透,执行起来也不那么有力。

要知道,已经好多年了,办书院、聚会、讲学,大家都认为挺好,连严嵩、徐阶、李春芳这样的当国者都是热衷讲学的,也没有看到出什么乱子啊,怎么现在突然间就不允许了呢?所以,有的半心半意应付了事,有的阳奉阴违光说不办,禁讲学这个政策,执行得并不理想。

这样,会不会给何心隐一个错觉,就是执政当局或许只是说说罢了,动真格的,不那么容易吧!所以他不仅和张居正的政令对着干,还嘲讽他“粗疏”,并且就在张居正的家乡湖广省孝感新创办了一座书院,聚众讲学。

有了以上三个方面的原因,张居正对何心隐就不能宽容了。但何心隐是“布衣”,也就是老百姓,准确说是老百姓中的一个知名人士,对付他不像对付官员那么简单。长期以来,大家都习惯了讲学,习惯了表达不同学术观点,猛地收缩舆论空间,硬性统一思想,不那么容易。

张居正相信,只要权力在手,没有办不到的事。对于何心隐这样的“异端”必须灭掉!是他直接下令抑或是下面的人领会领导意图快,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惩治刘台的事尚未告一段落,逮捕何心隐的行动就开始了。

湖广省巡抚陈瑞亲自部署、指挥,到孝感捉拿正在那里讲学的何心隐。

但“警察”尚未到达何心隐住处前,早就有人通风报信了,还有一些干部从中疏通,抓捕行动没有成功,何心隐得以逃脱,转往泰州避难。

“刑警”们扑了个空,把何心隐住处搜了个遍,将“证据”材料直接报到了陈巡抚那里。陈巡抚很重视,认真检查,其中一些书信,他看了又看,不禁摇头。何心隐就是一个读书人嘛!他的志向就是研究学问嘛!人家没有颠覆政权的想法和行动嘛!

“人马撤回,不再追捕!”陈巡抚下令。

但是,陈巡抚心里不踏实,又不方便直接向张居正请示,就给何心隐的朋友也曾是张居正朋友的耿定向写信,探探底。他的意思是,何心隐就是一书生,研究学问的人,抓他好像没什么理由吧,所以就不再缉拿他了。

耿定向给陈巡抚回信,说何心隐一向就如此,只是其学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些异端,但若说他有别的什么罪,则为重诬。

陈巡抚看到耿定向的看法和自己一致,放心了。从耿定向的书信中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原原本本报告给张居正。一个时期里,张居正对抓捕何心隐的进展情况并不是太清楚。毕竟,张居正日理万机,实在太忙了,不可能事事过问。况且,抓捕何心隐事实上并没有什么法律依据,至少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不那么名正言顺,不宜大张旗鼓,也不宜亲自出面指挥,张居正也就不方便出面督办。一定程度上说,这也是考验一个领导干部是不是值得他继续信用的机会,他暗自等待着。

躲在泰州的何心隐一看风声似乎不那么紧了,就决定回老家安葬故世的父母。从孝感逃出一年左右,何心隐回到了江西永丰,公开活动,为父母筑坟。

此时,陈瑞突然接到了首都传来的令他胆寒的信息,用耿定向的话说,就是“政府讶公狥人,举义不终也。陈公大惴恐,亟更檄捕令益峻”。

怎么回事呢?原来,有人向张居正报告,说陈瑞本来要抓捕何心隐的,耿定向却托人向陈瑞讲情,陈瑞就放弃了追捕。

根据耿定向的说法,是和他有矛盾的人告他的状。事实很可能是,领导身边的人之间彼此嫉妒,为了争宠相互争斗。这一状倒是告到点子上了,张居正对耿定向和陈瑞很不满。就像有人告诉陈瑞的,领导本来很欣赏你,但是现在很失望,该办的事半途而废,这怎么行呢!

这就相当于领导督办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张居正会变相督办起抓捕何心隐的事呢?

当然是有原因的。

已经一年多了,没有抓捕到何心隐,这个情况张居正可能不完全知道。发生夺情风波后,政治空气很紧张,张居正又在反思,一个新科进士,邹元标何苦奋不顾身跳出来攻击自己呢?终于,他发现了一个秘密:邹元标这小子也是江西人,与傅应祯、刘台、何心隐是邻邑,按照何心隐自己的话说,张居正于是“又疑为元邻邑亲,不啻疑为党也”。

何心隐自己也有责任,他在老家公开说,自人无罪,无罪之人为什么要东躲西藏?要到首都和张居正当面辩论,要他说清楚,为什么他要禁止讲学!

留着何心隐,终归是个祸患!这应该是张居正的真实想法。尤其是,这一年,前半年是为两个儿子中进士的事,谣言不断;下半年,又因为夺情的事,更是波澜四起。他心里应该很清楚,他的那些做法,法纪也好人情也罢,都是说不通的,人心是不服的。这个时候,更要抓紧“统一思想”,收紧舆论空间,严厉打击敢于编造、散布、传播谣言的人,必须让敢于挑战权威的人付出代价,才能保持政局稳定、权力稳固。

这就是陈瑞为什么接到信息“大惴恐,亟更檄捕令益峻”的背景。

实际上,邹元标站出来对张居正痛快淋漓攻击的事一发生,陈瑞随即就接到了来自首都高层的警告,这次他不敢怠慢,立即派人马赶往何心隐江西老家去抓人。

毕竟是在自己的老家,外省的“刑警”风尘仆仆来抓人,不可能不走漏一点儿风声,何心隐又一次逃脱了。

旋即,陈瑞的职务发生了变动,到留都南京坐冷板凳去了。是张居正经过考验,觉得陈瑞不再值得他信用还是其他原因呢?写史的人不敢妄下结论。

新上任的湖广省一把手王之垣和张居正年龄相仿,中进士晚了两科,分配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张居正家乡荆州推官——知府的司法助理。那时候张居正正好在老家隐居,相信他们那个时候就熟悉了。他应该是张居正非常欣赏的干部,也是位不折不扣贯彻中央政令的干部。

就在王之垣上任不久,中央又一次下达了一道严厉的政令:毁天下书院。当是时,由于夺情风波后,人心不服,“统一思想”的工作被放在相当重要的位置,要求地方各级政府要摆上重要议事日程。地方各级领导干部加强了对教育、文化工作的领导:大力压缩学生数量,减少教育经费;组织人力物力,集中拆毁书院,驱散山长、教授和生徒,没收财产、田地;加强对敏感地点的监视,发现聚众讲学者,立即予以取缔。而且中央政令明确说了,执行情况和帽子直接挂钩,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不换思想就换人。

全国的政治空气空前紧张。地方各级领导干部压力很大,而对追求独立自由的人士来说,完全可以说是风声鹤唳,黑云压城城欲摧。

何心隐在干什么?他辗转各地,躲到徽州祁门一个学生家埋头写了洋洋数万言的文章,针对张居正禁止讲学的行为,予以迎头痛击。他还宣称,自己要仿效成化年间福建陈布衣诣阙上书的先例到北京上访,和张居正当面辩论,并把自己的万言书《原学原讲》一册上报中央,散发天下。

张居正是胆大包天的人,谁敢跟他叫板?

既然别的办法封不住何心隐这个狂人的口,那就只好开杀戒了!张居正一定是这么想的。他是不是把自己的想法明确地说出来了,指示湖广省的领导马上去办,我是不敢断定的。《明神宗实录》上是这样说的:“江西永丰人梁汝元聚徒讲学,讥议朝政。吉水人罗巽亦与之游。汝元扬言江陵首辅专制朝政,必当入都,昌言逐之。首辅微闻其语,露意有司,令简押之。”好像不是正式下达的指令,而是私下里暗示、要求的意思。

其实领导不明确指示,未见得下面的人不明白领导的心思。何心隐公开说要进京上访和张居正辩论,甚至说要把不允许老百姓说话的专制独裁者赶下台,有关部门、有关地方的负责人难道听之任之吗?帽子还要不要了?

新任湖广省一把手王大人比前任强多了,得到首都传来的信息,立即采取行动,远赴徽州去抓人。

何心隐正准备北上与张居正辩论,就被抓个正着,一路押往湖广省省会武昌。

这时候,何心隐已经年过花甲了。从徽州到武昌,走了一个多月,倔强的老头儿身心受到严重摧残。途中,无论多么艰辛,何心隐始终没有闲着,给许多官场上的人写信,附赠他的万言书,“或期于藉当道之手达诸庙堂,否则,或亦可期藉之以达于天下,以明平生所学所讲”。显然,何心隐不仅不屈服,而且挺强硬,还是斗争的姿态。

这个,倒是不怕,但是有一个难题摆在了领导面前:何心隐所犯何罪?

朗朗乾坤,天日昭昭,总不能平白无故逮捕人吧?逮捕一个无名小卒或许无所谓,逮捕一个名流,无论如何要有一个说法的。

这是个难题,还得花点儿功夫。其实,何心隐本人就屡屡严词责问:“我犯什么罪了,你们抓我?盗犯?奸犯?逆犯?”他不仅质问,还警告有关官员说,你们要承担责任的!比如,他在给湖广巡按御史郭思敬的信中就警告他:“别以为抓我的事和你无关,你身为具有言责的言官兼巡察地方的监察官,对如此违法抓人的事不行使监察权、不履行言官的责任,即为失职。”

郭思敬很烦恼,他向中央打了个报告,在说明逮捕何心隐的经过时,以实事求是的态度,用的是“布衣何心隐私立求仁书院,命捕治之”这样白描式的措辞。显然,按照郭思敬的措辞,何心隐的罪名似乎就是私立书院了。

这就成问题了。书院是政治宽松、学术自由的标志性产物,私立书院,顶多属于政治上的自由化问题,说是犯罪恐怕找不到什么明确的依据吧?况且,即使有这样的罪名,领导也不会轻易同意用的,因为私立书院而杀人,不好听,实在不好听,有个历史责任问题啊!

其实也不是找不到任何依据。有人就查阅资料,发现了一个最高指示——“太祖彝训”。就是朱元璋他老人家的“钦惟高皇教民榜”,是这样说的:“今后天下教官人等,有不依圣贤格言,妄生异议,以惑后生,乖其良心者,诛其本身,全家迁发化外,钦此。”

何心隐算不算教官?虽然他不是公立学校的教官,但他聚众讲学,也应该算教官吧!关键是他不仅不依孔孟主义、程朱思想的经典著作,而且公然攻击之,确属“妄生异议,以惑后生”,杀他是可以的。

这个好像比私立书院的罪名要扎实些,不过,领导同样不会认可的。一个读书人因为讲学,就把他杀了,会落个什么名声?不承担历史责任吗?说起来,这也是社会进步吧,要是朱元璋他老人家,什么罪名不罪名的,抓起来杀了就是了,谁敢说什么?现在,有现成的罪名当局也不敢用,宁可借用别的罪名也不愿意承担因讲学杀人的责任。

领导们在苦思冥想,何心隐却很不耐烦,一直要求到首都和张居正当面辩论,并抗议当局无故拘留一个无辜之人。应该还有要求公开审理的意思吧,总之,与后来我们了解的不少有名的非暴力持不同政见者一样,何心隐也是不会承认自己有罪的。不但不承认有罪,还要大声说,当局逮捕他才是犯罪!

在中国,只有领导呵斥老百姓的,哪有“犯人”呵斥领导的事呢?湖广省的一把手对何心隐的表现很是恼怒,很可能他威胁何心隐说:“你要这样的话,那别怪我不客气,我就送你见阎王!”

“哈哈哈!”何心隐大笑,“你,就你?”他轻蔑地说,“你敢杀我?!”

“哼哼!”王大人被激怒了,“你以为我说着玩儿的吗?!你以为你有名气,就不敢杀你吗?!”

“你不敢杀我!”何心隐坚持说,他话锋一转,说,“杀我者,张居正也!”

不提张居正倒还罢了,一提张居正,不禁让王大人焦急万分。不能马上向领导交差,不是显得自己的执行力太差了吗?连这点儿小事儿都办不成,以后还怎么办大事儿呢?所以,王之垣不再拖拖拉拉了,先杀了何心隐再说!于是,他交代那些狱警,让他们完成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棍棒和沙袋伺候!

所谓打压,还真是名副其实。棍棒打,沙袋压,转眼间,何心隐就呜呼哀哉!

一位思想解放的先驱,一位著名的思想家,一位追求独立自由的勇士,就这样惨死了!

不经审判就逮捕并杀死一位在国中有影响的人物,毕竟是说不过去的。倘若就这样报上去,领导一定会说给他添了麻烦,甚至说给他脸上抹黑!反正领导的目的已经达到——要封的口封住了,为了捞取名声,说不定反过来追究责任也未可知!至少,领导会觉得你这个人办事不利索,还要领导来给你擦屁股!所以,王之垣这位封疆大吏,把为何心隐编造罪名当作头等大事来抓。

老大难,老大难,老大出面就不难!人家王大人一重视抓,立马就抓出了成效!何心隐的罪名,还真就找到了!

什么罪名?

谋反!谋反当然是死罪啦!

何心隐谋反?谁会相信呢?证据何在?

有的。准确说,领导想要有,一定就会有。司法机关是服从领导的,不是独立的,只要有这个前提,其他什么都好办,不然王之垣何以胆大妄为,先把何心隐杀了再说定罪的事呢?

简单说吧,此前不久,湖广、贵州交界破获了一件案子,有一个叫曾光的所谓妖人,捏造妖语,煽惑土司反叛中央。这个案子其实也是一个无头案,就是查获了一本煽惑土司的妖书而已,妖书署名曾光。然后拿获了一个叫杨仲魁的人,说他是曾光。但到底是不是,还是疑问。张居正本人曾经亲自过问过,他也认为这个案子不清不楚,主张慎重,在给湖广省主管司法审判的按察使郭龙渠的信中说:“缉获妖犯解赴贵州审质,诚便。但彼中渠魁已决,无与质证,独卷案存耳,恐无以明正其罪也。杨仲魁即曾光之说,似未必然。且彼既认传书一事,则亦知情藏隐之人,不必论妖书之有无也。若今日即以为曾光而诛之,万一后获真犯,何所归罪。惟公慎之。”可见,抓到的杨仲魁是不是所谓妖人曾光,张居正并没有把握,这个案件实际上办得并不扎实。

没有关系,或者说正好!正因为这个案子是个无头案才更方便添油加醋呢!

于是,湖广省向中央报告说,经过缜密侦查,妖书案有了新情况、新进展,何心隐乃是妖书案的主犯之一,他和曾光组织了一个邪教组织,他本人号“五知子”,这个人“惯习天文遁甲诸书,欲因彗星见,共谋不轨”。所幸何心隐已先死,谋逆未成。因案情重大,特向中央报告。

张居正看到这个报告,假装不知道真相,大笔一挥,拟出了交刑部依法审理的批示意见,如沈德符所说:“江陵亦佯若不觉,下刑部定罪。”

一场奇怪的审讯就这样开场了。人先杀掉,再编造罪名,根据编造的罪名“依法审讯”,然后根据审讯判决的罪名,向社会公布。

老百姓未必认识何心隐,知道他的相当多的人也不接受他的思想观点。但是大家都觉得当局做事太不光明正大,给何心隐罗织的罪名太牵强附会,如此弄虚作假也太不像话了!据知情人记载,当列有何心隐的所谓罪状的布告张贴出去以后,大家异口同声,说这哪儿跟哪儿的事啊,纯粹是胡说八道,诬陷嘛!有的甚至垂手顿足,长吁短叹,不忍再看下去了!

可是,老百姓也只能发发牢骚,反正国家的任何事情,老百姓说了是不算的。所谓人心向背,那也只是说说罢了。权力,只有权力才是值得畏惧的。对当权者来说,他们最怕的是丢掉权力;只要权力在手,何惧之有?

就这样,在一片议论声中,何心隐一案了结了。

仅仅议论一阵子,也就过去了。何心隐死了也就死了!谁也不敢追究幕后指使者,甚至,提出这个要求也是危险的。

然而,颠倒是非,不惜杀人者,即使不受到现实的惩罚,必然受到历史的审判!聪明如张居正者,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王之垣没有得到提拔,反而不得不以生病为由卷铺盖回家。某种程度上说,他成了杀害何心隐的替罪羊。从这个角度说,政治宽松、学术自由的时代进步潮流,使得像张居正这样梦想回到建国初期的强权人物,也要考虑影响和后果,对持不同政见者的杀害不能不遮遮掩掩,费尽心机。

其实,遮遮掩掩的结果是欲盖弥彰。耿定向就认为,不应该煞费苦心为何心隐编造那个罪名,太离谱儿了,人心不服。何不直接引用“太祖彝训”把何心隐名正言顺杀掉呢?这下倒好,广大干部群众对强加在何心隐头上的罪名不认可,不是弄巧成拙了吗?

不管是不是张居正直接下令杀害何心隐,也不管是以什么罪名杀害何心隐,反正大家都认为,何心隐是因为讲学、散布与官方意识形态不同的观点而招杀身之祸的,而作为国家最高实权人物的张居正,难脱干系。从维护张居正的威信角度说,杀何心隐是他的一大失招!韦庆远先生说,对何心隐这样的人,“本不必采取断然杀害的办法来消除其影响”,实际上,“杀害了何心隐,并不可能铲除其思想影响,相反,却使其名声更高,甚至成为一部分人的偶像,博取得很大的同情”。他还说:“居正此举,四百余年来一直受到批评,可说其所得远未偿所失。”

这是事后的说法,在当时,谁敢因此批评张居正呢?甚至,张居正死后遭到清算时,也没有人提到杀害何心隐的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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