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的风,撩拨杉树梢头。

来自附近杂树林的落叶的气味融在风里,似遗香,若有若无。

枫树、栎树和榉树——红黄相间的落叶已然褪色,气味中全无色彩的脉动。

风的触感好似和纸,虽然褪去了色彩,却含了几分秋日的潮气。

唯有失去光泽的秋日残渣化在风中,悠然飘**。

不是晚秋,亦非初冬。这种不可思议的风,只在季节之交的夹缝中吹拂。

从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初,常有机会在山区邂逅这样的风。

风轻轻拂过九岛良一的脸颊。淡淡的兴奋笼罩着他。

全身渗出一层细汗。自己的汗味混入落叶的气味,微微刺激着鼻孔。

握着锄头的手饱含力量。

锄头的尖端以一定的节奏钻进地里。每次拔起,都会自洞口带出湿润的黑土。

他在挖野山药。

野山药,顾名思义,就是山野中生长的山药。在日语中,野山药称作“自然薯”,人工种植的则称作“长芋”。

明明是同一种东西,但两者在风味层面可谓天差地别。

至少,九岛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磨成泥后的黏稠度截然不同。

寻常山药磨成泥便是薄薄的一摊,野山药磨的泥却跟新捣的年糕一样,好似隆起的小山。滋味更是醇厚,还有种山林精气凝结而成的野性。

野山药磨泥,加入大量捏碎的烤海苔,淋上酱油,浇在刚出锅的米饭上,大快朵颐。人间至幸不过如此。

和野山药相比,批量种植的长芋无异于漏气的啤酒。

对九岛而言,挖野山药是一种相当实用的爱好。

遥想生活在乡下的儿时,父亲经常带他去附近的山上挖野山药。

九岛的老家在信州的诹访。

诹访的雪,总是来得比东京早。

他甚至在白雪皑皑的树林里挖过野山药。冬天的野山药比夏天的更为美味,因为养分不会被藤蔓和叶子夺走。趁夏天还有叶子的时候找准位置,等冬天叶子掉光了再挖出来。

有人会在夏天把小麦种在野山药周围,到了冬天便能循着小麦的嫩芽找过去。但老手只要瞧一眼缠在树干上的枯藤,便能锁定野山药的位置,连个头都能估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与其他娱乐方式相比,挖野山药对儿时的九岛并没有特殊的吸引力。父亲上山时,他偶尔会跟着一起去,仅此而已。

后来,他考进了东京的大学。在租房住的那四年里,“挖野山药”这件事几乎没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

谁知来了镰仓以后,对野山药的热情卷土重来。

一切始于九年前。他在家附近发现了似曾相识的叶子。虽然正值炎炎夏日,但他还是用小铲子挖开地面,一看,果然是野山药。他花了近一个小时才彻底挖出来。

那晚的野山药美味无比。

就此一发不可收。

九岛今年三十八岁。

无家无室。

他在上大学的时候考下了教师资格证,毕业后进了神奈川县的一所初中。十年前移居镰仓,时年二十八岁。

目前就职于本市的西御成中学,担任初二的年级组长。

九岛虽是教师,却喜欢不上台下的学生。

刚踏上社会时的关爱与**早已不复存在。这些年,上课全靠惯性。

近年来,校园暴力事件频频发生。学生之间的打架斗殴自然不用说,学生殴打教师也是常有的事。

甚至有学生闯进教员办公室施暴,只因教师将他抽烟一事告知了家长。

九岛也被学生揍过好几次。在所有教师中,他挨打的次数最多。

第一次挨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他发现两个学生在厕所里抽烟,上前批评劝阻。

谁知学生眼神一变,说:“烦死了!”

学生本不该用这种口气跟老师说话。不,乳臭未干的青少年面对成年人,照理说,也不该这么说话。

“抽根烟怎么了?”

另一个学生皱起稚气未脱的眉头,跟街头混混一样凶神恶煞。

“你丫当年不也是这么混过来的吗?”

单看体形,这两个学生比九岛更为高大。

两人曾多次因吸烟而被九岛批评,早已是破罐破摔。

九岛伸手去夺他们嘴里的烟。

攻击突如其来。

九岛立时就流了鼻血。

那都是八年前的事了。

情况愈发糟糕。躲在厕所抽烟不过是小儿科。

如今甚至有学生在九岛上课时公然抽烟,还有人二话不说,起身走出教室来上一根。

堂堂教师,竟完全没被学生放在眼里。

有些女生早早发育出了丰盈的曲线,浑身上下释放出毫不逊色于成年人的性感魅力,让人不敢相信她们还在上初中。

上课时,九岛的视线常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些女生。不难想象,欲望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眼神里。

“你盯着我看什么看!”

曾有女生突然喊道。自不用说,是在九岛上课的时候。

“哎哟!”

“老色坯!”

男生集体起哄,导致授课中断的情况时有发生。

某天早上,九岛走进教室,竟看到黑板上画着手拿锄头的自己。边上画着漫画常见的对话框,框里写着:

“俺是乡下人,就喜欢山药和女人!”

看到那幅画时,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脸上没了血色。

他想狠揍那群学生的脸,把女生扒光。

但九岛知道,他不能这么做。

学生殴打老师,校方只会息事宁人,不敢强势出击。可老师一旦对学生动手,后果可想而知。轻则书面检讨,重则降薪处分,甚至有可能被逼辞职。

但这并不是他最害怕的。对学生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现行的高考制度和为之服务的教育制度会不可避免地催发出后进生。但质疑制度或学生的天真无济于事。九岛已经无法理解那些学生了。自己在他们这个年纪时有着怎样的神情,说过怎样的话?他毫无头绪,甚至无法相信自己也有过那样的年纪。

在九岛眼里,他们简直是另一种生物。

那些规规矩矩、一心向学的学生,在异质这方面也不例外。

九岛对他们怀有畏惧,甚至是憎恨。

去学校上班都成了痛苦的折磨。

独自上山,为挖掘野山药挥汗如雨,才是最轻松自在的时光。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日。

九岛挖野山药的这片杉林位于鹫峰山的半山腰,占据了人称“镰仓阿尔卑斯”的山脊一角。

“镰仓阿尔卑斯”的规模远不及“北阿尔卑斯(飞驒山脉)”和“南阿尔卑斯(赤石山脉)”。山脊东侧的天台山海拔141米,西侧的胜上岳也不过145米。

从东边的瑞泉寺到西边的建长寺,建了一条沿着山脊的徒步小道。全长四五千米,悠闲漫步也花不了三个小时。

自九岛所在的杉林往上走一段,便是那条山脊小道。

泉觉寺的内殿在下方的树木之间若隐若现。泉觉寺是一座真言宗寺院,供奉药师如来。

挖着挖着,坑洞的深度已突破一米五。

一般来说,只要挖上一米二三,就能看到野山药的顶端。但九岛正在挖的这棵埋得格外深。

看来是难得一见的大家伙。

虽然用了“挖”这个动词,但野山药并不是直接“挖”出来的。具体做法是在野山药边上挖一个直径约二十厘米的洞。挖得足够深了,再捣松靠近野山药的土,把东西掏出来。

土里有许多树根和石头,挖起来并不轻松。

必须使用挖直洞专用的长柄锄头,否则难于登天。

洞越深,弯腰幅度就越大。泥土的气味扑鼻而来,仿佛是在感受山峦的体香。

九岛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山的皮肤上穿了一个洞,掏出了山的肠子。

锄头的尖端戳到某种硬物。

像是戳到了埋在土里的石块。

他在狭窄的洞里调整锄头的方向,试着戳了戳别处,感觉还是很硬。

似乎是一块相当大的石头。

如果野山药长到石头处便停了,那还算好。若是沿石头弯曲,进一步往深处钻,情况就非常棘手了。

如果可以,他还是想把这棵野山药完完整整挖出来。

他又往另一个方向戳了戳。脚下的泥土中发出一记闷响,似是原本贴合的石块突然松动。

九岛的身体顿时倾斜。

起初,他还以为地震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这并不是地震,身体已迅速沉入大地,连同脚下的泥土。那感觉就好像脚下的地面突然变软了。

咔嚓。

树根断裂的闷声在土中回响。九岛顿感失重,身子转了一大圈。

眼睛最后捕捉到的景象是之前站立的地面达到了与视线一般高的位置。

地面的边缘升至视野上方,随即消失不见。

黑暗笼罩了整片视野。九岛丧失了重力感,某种坚硬的东西猛烈撞击他的背部。

大量泥土倾倒在他身上。

背部受到的冲击几乎令他窒息。他想呼吸,想将新鲜的空气注入肺部。谁知刚一用力,背上便是一阵疼痛。

——怎么回事?

九岛用喉咙喘着气,琢磨起来。

疼痛渐渐远去。九岛深吸一口气,同时睁开眼睛。

起初,他毫无头绪。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被树根和小草的剪影镶边的洞口,直径约两米。

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是从这个洞口掉进了地下的某个空洞。一棵布满泥土的野山药落在他身旁,长度足有一米五,蔚为壮观。

九岛缓缓起身。

地面铺着石板。

石板与天顶洞口的边缘相隔近三米。

这个地方,神似古墓的玄室。

古墓的玄室——其实九岛从未亲眼见过,不过是看过古墓的照片和相关的电视节目。

根据那些记忆,他自说自话地将眼前的景象与古墓联系在一起。

不过,确实是很像。

四周的墙壁、地面和天顶都被厚重的岩石覆盖。

而九岛正站在“玄室”的尽头。

他之所以跌落,恐怕就是因为天顶的石板部分坍塌。散落在地的泥土中,分明混着几块石头。

或许是砌成天顶的石块出现了细微的裂缝,树根乘虚而入,随着时间的推移,将裂缝慢慢撑开。

而九岛的锄头刚好挖到了天顶的薄弱之处,直接导致了坍塌。

这个被石头环绕的房间约莫八张榻榻米大。

借助头顶洞口透进来的亮光,能依稀辨认出室内的情况。放眼望去,四四方方,没有任何装饰摆设。

潮湿的土味和玄室的霉味扑鼻而来。

房间中央躺着什么东西。

看着像人。

九岛慢慢走去。

头部一阵剧痛。

伸手一摸,只觉得头发被温热的东西打湿了,手感滑腻。

定睛一看,手掌竟已沾满殷红的鲜血。下巴也在发痒。用手背一擦,原来那里也有湿漉漉的血。

鲜血自头部而来,顺着右脸颊流到下巴尖,最后滴落在地。这便是下巴发痒的原因所在。

看来是跌落时被一起坠落的石块狠狠撞到了头。

九岛忍着痛,走向躺在那里的东西。

在看清的那一刻,他的喉咙漏出一声抽搐的惊呼。

房间中央的地板上,竟有一具仰卧的骷髅。

九岛一度扭头,但还是将视线挪了回去。看着看着,他注意到一个疑点。

骷髅的骨头根根分开。乍看就好像——有人先把骨架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又拼回了人形。

头骨上方不远处的地上盘绕着一束乌发,让人毛骨悚然。

——女人的骷髅。

九岛背上的汗毛根根倒立。

疑点不止于此。

这具骷髅过于干净了。除了头发,骨头上别无他物。不管人是在这里死的,还是死后才被埋进来的,骨头上都应该有干瘪的皮肉。

可九岛愣是没找到。

就在这时,九岛将第二声尖叫咽进肚里。

因为他在骷髅上发现了几处让人不寒而栗的齿痕。

——有人吃了尸体身上的肉?

剧烈的心跳冲击着九岛。

双腿瑟瑟发抖。

阴森恐怖的寒意笼罩全身。

房间深处的黑暗中,蜷缩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仿佛是凝结在那里的黑暗。

九岛的身体好像被冻住了,动弹不得。

只觉得自己若是动了,那个东西就会扑过来。

无比漫长的几个瞬间过去。九岛深吸一口气,放下心头的大石。

眼睛习惯了周遭的黑暗,得以看清那是另一具尸体。

尸体已成木乃伊。

捧膝蜷曲,只有头抬着。也许此人被关进来的时候还活着。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还怀着深仇大恨,苦苦仰望着石板砌成的天顶。

干枯的头发盖在黑而干瘪的脸上。

蜷曲的木乃伊臀下铺着衣服。衣服也许是木乃伊本人的,也可能是那具骷髅的。

骷髅的血肉也许就是被木乃伊吃了。

两人被困玄室,一个杀了另一个,为了活下去生啖其肉——

这个念头在九岛的脑海中闪过。

他稳住颤抖的双脚,走到木乃伊跟前。

俯身望去,只见木乃伊捧着的膝盖和腹部之间,有一个黏糊糊的、象牙色的圆形物体,与棒球一般大。

半截仍埋在木乃伊腹中。

看起来就像是——在尸体干燥萎缩的过程中,腹部的肉裂开了,露出了原本位于腹中的东西。

象牙色的表面多出了一个个殷红的斑点。

原来是九岛俯身观察的时候,头部伤口溢出的鲜血自下巴滴了上去。

——就在这时。

那些鲜红的血斑竟在一瞬间缩小,消失,仿佛被吸入了球体内部。

九岛倒吸一口冷气。

血斑消失不过片刻,球体表面便浮现出无数好似自内部渗出的红点。眼看着红点不断扩散。

宛若有人撒下小小的深红色玫瑰花瓣。

红色斑点在球体表面蠢动如虫。

九岛发出轻微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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