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矮小如猴的老人坐在火焰前的草地上,身着白色道袍。

火焰的橙色在这片白色之中摇曳。

这火焰并非寻常篝火。

它在方形铁器中熊熊燃烧。

——外法炉。

此炉与密教护摩火供使用的护摩坛中央的炉子颇为相似,但略小一些。

它显然有着不同的用途。

乱奘慢慢走到老人面前,中间隔着火炉。

老人头上没有一根头发。

额头到头顶布满皱纹。

他没有头发,却留了胡子。

下半张脸为白须所覆,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脸上同样皱纹密布。

“阴阳师?”乱奘低声嘀咕。

阴阳道——一种基于中国古代阴阳五行理论求索天地万象之理,借此判断吉凶祸福的学问体系。

而阴阳师就是修行此道、以阴阳之术为业的人。

上至占卜朝廷与当权者的运势,下至求雨和各种咒法,无一不精。

“你好像懂点仙道——”老人用嘶哑得可怕的声音回答。

“略知皮毛。”

“有何贵干?”老人问道。

“据说前面那家汽车旅馆常有‘妖物’出没,我想把这事给摆平了。”

“呵呵……”

老人抬头望向乱奘。

“为什么做这种事?”乱奘问道。

“我不过是赐了几具身体给住在那片土地的魍魉罢了。”

“没别的了?”

“别的都是他们自作主张干的,不关我的事。”

“难道你不是别有目的?”

“别猴急啊,大个子。带见面礼没有?”

“见面礼?”

“敢情你是空着手上门的啊——”他瞪了乱奘一眼,对火焰轻吐一口气,“我还盼着你带下酒菜来呢。”

乱奘不禁苦笑。

看来这也是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主,与师父真壁云斋颇有几分相通之处。

“罢了,坐那儿吧,大个子——”

老人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身旁的草地。只要乱奘挪到那儿,两人便不再隔火相望,而是双双与火焰成九十度角。

乱奘听命落座。

老人从身后掏出一升装的酒瓶和两个杯子。

一个杯子放在自己面前,另一个则放在盘腿坐着的乱奘跟前。

老人把两个杯子满上。

“喝——”

老人在劝酒的同时举起自己的杯子。

见老人喝了,乱奘便也喝了。

老人接着往空杯里倒酒。

火味中混入了浓浓的酒味。

“我跟你说,那地方——”干完第二杯酒,老人开口说道,“也许是他的地没错,可我也在那儿住了不少年头啊。汽车旅馆的地基不是有好几块大石头吗?想当年,我每晚都在石头缝里睡觉——”

老人咬牙切齿。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家的房子还没造起来呢。我就喜欢每天晚上赐身体给那片土地的魍魉,让他们陪我喝酒。”

“……”

“我也就是去四国、九州那边云游了几年,结果回来一看,那地方竟建起了个怪模怪样的玩意,多气人啊。”

“哦——”

“我知道。那是他的地,他干什么我都管不着。但出了件让我恼火的事,所以我才决定作弄作弄阿久津那厮。”

“恼火的事?”

“是啊——”老人再次饮尽杯中的酒,又给自己满上,“那片地里啊,埋着魍魉给我的宝物——”

“宝物?”

“没错。”

“什么宝物?”

“金币,百来枚的样子——”

“金币?!”

“应该是天正年间的金币吧。他们告诉我地里有金币,只是遭了大火,有一半几乎被烧化了。我便把金币挖了出来,埋在了别处。”

“埋?”

“你是不是傻啊,我对那些身外物又不感兴趣,不过是有感于他们的一片心意,便把金币挖了出来,换个地方埋了,示意‘我收下了’。管它是谁的地呢,真要从头说起来,那块地本不属于任何人。但那些金币是我从真正的所有者那儿得来的,完完全全属于我——”

“阿久津偷了你的金币?”

“差不多吧。他在施工的时候发现了金币,偷偷藏了起来,现在还没脱手呢。”

“此话当真?”

“就在阿久津家的保险柜里,原封不动——”

“你怎么知道?”

“是那群魍魉朋友告诉我的。我还找阿久津套过话,问他是不是挖到金币了。他的表情立刻出卖了他。”

“……”

“于是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把那些金币都吞了,我也无所谓,只求你在汽车旅馆旁边的空地上竖个小墓碑,请和尚诵经超度一下。’”

“结果他什么都没做?”

“可不是嘛,还骂我是傻瓜,简直岂有此理。所以我每天晚上都想法子骚扰他,就这么简单。”

“他完全没跟我提过这茬儿。”

“他就是那种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乱奘问道。

“什么怎么办?”

“接下来怎么办?”

“我还想问你呢,你想把我怎么样?嗯?要斗法吗?”

“我掺和这事也不是图钱,倒是没有义务帮阿久津——”

“那你图什么?”

“我得帮一个女人圆回面子。”

“女人?”

“就是你欺负过的那个,叫工藤喜代美。”

“你说她啊。”

“对。”

“她——”

老人皱起眉头,发出“嘻嘻”的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

“哎呀,我也觉得那事干得不地道。欺负谁不好,偏偏欺负了一个黄花姑娘。”

“黄花姑娘?”

“她可是处女。”

“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她老绷着脸,灵力相当高强,但内里其实纯真得很,所以才会轻易中了幻术。女人啊,还是得尝过男人的滋味才行,她就是个活生生的教训啊。”老人快活地笑道。

“你意下如何?”

老人望向乱奘。

“什么意下如何?”

“要不你替她开个苞?如此一来,她定能长进不少。”

“你怎么不自己上?”

话音刚落,老人便红了脸。

红成那样,恐怕不仅是因为喝了酒。

“嚯……”乱奘笑道,“一把年纪的阴阳师还能对女人动心呢——”

“你这嘴还挺臭啊,混账——”

老人竟有些难为情。

还喝了口酒。

“不过话说回来,还好来的是你这样说得通的人。”

“……”

“要是个没本事的,我就得给他点颜色瞧瞧了。你叫什么名字?”老人问道。

“九十九乱奘。”

“嚯……”老人惊呼,“原来你就是在云斋老爷子门下修行的那个大力士小鬼头啊——”

“您认识云斋老师?”

“当然认识。可我听说你去中国台湾了——”

“前一阵子回来的,现在也入行了。”

乱奘的语气恭敬了几分。

“我叫埴轮道灌。”

“傀儡道灌的大名,云斋老师倒是跟我提过。”

“他是怎么说我的?”

“他跟我抱怨过,说您喝酒特别小气——第一杯和最后一杯总是倒在自己的杯子里。”

“好你个云斋,净胡说八道——”道灌骂道。

“那您打算怎么办?”

“嗯?”

“我是说工藤喜代美那边。”

“嗯……”

“我有个好主意。”

“说来听听?”

“您再放那些魍魉出来闹一闹,然后让工藤喜代美出面镇住。”

“哦——”

“到时候就让她告诉阿久津:‘你家里有金币,是建旅馆的时候挖出来的,必须建个小坟冢,请和尚诵经超度。’”

“你那颗大脑袋里怕不是装满了馊主意?”

“馊主意横竖也是主意嘛。”乱奘咧嘴笑道。

“这回总不能再吓唬住旅馆的小情侣了——”

“确实有些过火。”

“那就直接放他们去阿久津家好了——”老人笑道。

“什么时候动手?”

“随时都行。现在动手当然也可以——”

说着,老人环顾四周。

乱奘抬眼望去,只见无数小矮人从草丛中探出头来。皆是武士装扮,还有骑着马的。

黑暗中满是小东西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动静。

有些人没有头,有些人的脸上和身上有烧伤的痕迹。

“喝吧,乱奘——”

道灌把乱奘的空杯满上。

“不得了。”

“不得了。”

“那么——”

“那么——”

“动手吗?”

“动手吗?”

鸟鸣般的轻声细语自四面八方的草丛中响起。

用手打拍子的轻响阵阵传来。

丝竹之声丝丝融入夜风,余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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